并蒂爱情
张子影
三喜是他的名字。他说爹妈给他名字起得太好了,因为他这辈子,就是有三喜。第一喜是当了试飞员;第二喜是飞上了三代机;第三喜是老婆还那么漂亮。三喜说:有些女人是阶段性漂亮,我老婆是越长越好看,越看越耐看。不谦虚地说,我当年还是有眼力的。
翻开三喜同志简历,安全飞行4000多小时的经历使他荣获了国家和军队的各项荣誉,形形色色的奖章证书足以印证他辉煌的试飞功勋,他却谦虚地坦言:“和试飞群体中的其他人比,我这算不了什么。”
三喜也有忧愁,那是他即将满48岁时,老婆阿兰张罗着要给他庆生,他却少见地虎了脸。
试飞院的人都知道,三喜同志是最黏老婆的,在家里,阿兰太能干了,连出门开车都是阿兰。三喜同志每天飞行完回来,在家里就是老太爷,只管跷着脚喝茶看电视看报纸——万事都有阿兰。年轻的时候,三喜同志忙飞行,阿兰一个人又上班又带孩子,现在孩子大了,阿兰又退休了,每天的主要任务除了上网健身打扮,再就是伺候三喜同志。三喜同志是经常钥匙都不带,他说,她在家给我开门,遇到有时候下班阿兰不在家,三喜一分钟都不在家里待,立刻出门,“阿兰,阿兰”地寻找。阿兰你不在家,家里又黑又冷清。三喜同志找到老婆后,一般都会这样可怜巴巴地说。
三喜同志热爱妻子,夫妻二人却兴趣迥异,三喜同志钟情于电子方面,阿兰则是文学小资。有时候讨论飞行或者电子方面的事情,三喜同志说几遍阿兰总是听不明白,这时三喜同志就会居高临下地对妻子说:你这个文盲,不跟你说了,你啥都不知道。一旁的女儿便哈哈大笑起来。女儿是研究生,毕业于西北工业大学航天学院。三喜同志认为女儿是家里学问最大的。
一向喜滋滋的三喜同志在即将满48岁时却提出“生日都不高兴过了”,阿兰明白他这是在敲打她。在此之前,从三喜同志满了45岁起,她就天天盼着这一天——盼望着三喜同志能够平安地从试飞岗位上退下来,他们好享受二人世界。她常常与他一起憧憬未来:等你退休,我们做点生意吧?阿兰问丈夫。哎呀,算了吧。你会干什么?三喜同志立刻否决。要不开个小店也行。你这个急性子,你能天天坐店里吗?三喜同志继续否定。现在想起来,阿兰明白了,三喜同志的种种否定是另有所想啊!老实人说起话来是让人动心的。阿兰同意了三喜的潜台词:选择“延寿”,即申请特许延长飞行年龄,将退休时间从48岁延长至50岁。
三喜同志从来没有当过官,一直都是普通试飞员,但在妻子眼里,他是了不起的。那天下午,在格兰云天的大堂,衣着美丽的阿兰在我面前说起丈夫时,说:他的飞行技术就和人品一样让人踏实,心特别细致、特别认真,而且他能很踏实地去学、去琢磨,院里很多人也都知道他,我对他的飞行技术既放心又自豪,毕竟就摆在那儿!三喜同志从内心里感激阿兰,因为阿兰在关键时候支持了他。2002年秋天的一个周末,三喜同志突然约阿兰去郊游,并且带上了相机。阿兰乐呵呵地跟他出门。到了郊外,东看看,西望望,三喜手上拎着相机眼睛却不聚焦。阿兰多聪明啊,她盯着三喜同志的小眼睛说:有事吧?三喜同志很老实地说,是有点事,想听听你的意见。说呗。领导告诉我,想选我去试飞部队。阿兰眼睛转了转,盯着三喜同志看,三喜同志的脸是诚恳的,眼睛是诚实的。
试飞部队领导对当时已经是团副参谋长的三喜同志说:“我们这儿就是团级单位,你要想当官呢,就不用来了,你要是想接触一些更前沿的东西,你就来吧!”阿兰先问:为什么选你?三喜同志很不谦虚地说:我各方面优秀。年轻,技术成熟,全面发展。阿兰点头,三喜同志是这样的。选你去干什么?三喜同志说:去飞某型发动机。国家发动机研制立项了。你知道的,我们国家航空发动机一直是弱项,空军就缺一个涡扇大推力发动机,所以我们老受外国人限制。你怎么回答的?我说,当什么官啊,能学到东西,干自己喜欢的事,当一个普通试飞员就可以了。你去了,那我怎么办?三喜同志亳不犹豫地说:我当然要带着你。阿兰问了最关键的问题:去哪里?三喜同志眨了眨眼。不吱声。阿兰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除了北京,就是阎良。对吗?三喜同志嘻嘻道:我老婆就是聪明。阿兰不说话了,她眼睛看着远方,慢慢地,眼泪一点点弥漫了眼眶,三喜同志慌了。三喜同志说:哎哎,不要这样吧,这事还没有最后定呢,现在只是征求意见。阿兰说:我知道你的,你想做事,你刚才说到发动机,眼睛都闪光。你去吧,做喜欢的事。我不在乎你当不当官。光天化日下,三喜同志抱着老婆亲了一口。三喜同志后来对我说:看看吧,这就是我老婆,多么大气,多么明事理。
其实我一开始并不了解试飞,但我相信三喜。阿兰说起一件事:一次飞行结束后,三喜同志浑身渗着血回来了,特别是两条腿,整个毛细血管到处渗血,把阿兰吓哭了。三喜还能笑,说,任务单上写着飞7个大载荷的架次。一般情况下如果试飞员身体受不了,少飞几个架次也可以,三喜同志却老实巴交地飞满了。望着全身红彤彤的丈夫,阿兰直叹气:“怪不得人家都说你特别老实,你怎么那么傻?”三喜同志仍然笑嘻嘻地说:“没啥子,休息几天就好了。”另一次特情处置,阿兰是从同事那里得知的。同事爱人是项目小组的,一天对她说:“哎呀!你们家三喜可真了不起,我老公说了,要是换别人说不定这飞机就报废了,肯定得跳伞了嘛!可他还真把飞机原样开回来了。”
三喜同志不太愿意讲这事,他无所谓地一挥手说,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找到了当时宣传部门写的一个简要材料,文字有些生涩,但事件原委倒也看得清楚。文中括号内文字是我的加注。
标题:空军试飞员勇敢沉着征服“脱缰的野马”
在一次试飞中,某试飞部队副师职试飞员三喜驾驶的歼XB刚收完起落架就出现俯仰摆动(故障)。在高度七八十米的时候,飞机就好像失去了控制,大幅度的摆动,当时整个人就像骑在一匹脱缰的野马背上,一颠一颠,随时都有被摔下来的危险。塔台指挥员见状,立即询问:“你怎么了?”“飞机操纵杆失去阻力,异常灵活,无法操作控制。”三喜回答。“完了,平尾坏掉了。”(此处次序似乎不对,应该是先有此感慨,后有与指挥员的对白。作者注)他立即判断出故障原因,(是)因为失去了阻力,整个飞机操作变得异常灵活。由于故障发生在飞机起飞刚离地,高度只有七八十米,他的操作也变得尤为小心。小幅度地压操作杆,(是)他做出第一步,然而故障没有消除。此时飞机升到了100多米,他下定决心压了个大坡度,故障被解决,紧接着将飞机慢慢改平。“当时是一种特殊的电传故障,失去控制力的飞机只要稍微的一操作就荡了起来,稍微一动就荡起来了……”回忆起当时的险情,他激动不已(不应该是激动吧?)。“后来我就沿航线,保持一定的高度,缓慢地操作飞机,刚开始不适应,一操作(飞机)就咣地跳起来,赶紧稳住,一点点改变下降力,很柔和很柔和地改,慢慢地慢慢地推,横推也是。下降就慢慢地慢慢地下降,上升就慢慢地慢慢地上升(精彩!),整个操作过程一定要稳着,不能急,一急飞机就要荡起来。”三喜用双手慢慢地比划着当时的操作动作,讲述的语气和语调也柔和了下来,仿佛在向自己临睡前的孩子讲述一段险象环生的故事(此句改成“仿佛在哄自己将要临睡的孩子”更好)。
听了同事的话后,回到家的阿兰很愤怒,她不是气丈夫冒险,而是气对她隐瞒。三喜同志回到家后,看阿兰正襟危坐地在沙发上,一脸严肃,就问:“怎么了?股票炒亏了?”阿兰拍拍沙发边上说:“你过来。”三喜同志就听话地过来。阿兰说:“坐下。”三喜同志小心地坐下说:“出了什么事?谁惹我媳妇生气了?”阿兰盯着老公说:“你有事瞒着我!”三喜同志立刻否认:“不可能!绝对没有。”阿兰眼睛就开始水汪汪了,就质问:“你说,那天你是咋飞回来的?你不会跳伞吗?”三喜同志老老实实地说:“没想到跳伞,那是我的飞机,我得把它带回来。”“飞机失去平衡了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三喜同志笑嘻嘻地说:“我当然知道,不过呢,飞机有事,你不能慌,不能强行操作,得哄着它,它才能回来。它不就回来了?”三喜同志的回答很正确,阿兰找不到破绽,但她的气还是没有消:“你不肯告诉我,就是不相信我的承受力呗?”阿兰把这个问题上升到了感情的高度:“夫妻间要坦诚,要透明。以后,像这样的大事就一定要告诉我。”三喜同志使劲点头说:“好好,大事一定要告诉你。”背过阿兰,三喜同志笑眯眯地对我说:“你看我老婆,像不像个小姑娘?大事要告诉她?告诉她管什么用?还白白瞎紧张。”我一下子笑出声来。“我是不想让她担心。”过了一会儿,三喜同志突然又说了这句话,并且叹了一口长气。我笑不出来了。
三喜同志的“延寿”申请书是阿兰帮助改定的:“空军领导:虽然本人已接近飞行最高年限,但考虑到热爱试飞工作,且身体健康,希望能够延长飞行年限,为国家的试飞事业继续贡献力量。”因为三喜同志优秀的试飞经历,“延寿”申请获得了批准。三喜同志喜滋滋的说:“我还算是为国家航空事业做了一点事,没有白走飞行这条路。”
那天,阿兰突然问我:“你看我们家三喜黑吧?”这话太跳跃了,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呵呵地敷衍。但阿兰似乎还有丝忧虑,她说:“其实本来他很白的,就因为飞行,他才晒得黑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