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科幻文学之外的意义
8月23日,刘慈欣凭借《三体》英文版第一部获得第73届“雨果奖”,这不仅是科幻文学界的盛事,也是当代中国文学的盛事。科幻文学在中国虽然很早就得到提倡,梁启超曾撰写过《新中国未来记》,鲁迅也翻译过凡尔纳的《月界旅行》。但“五四”以来,科幻文学在中国一直不甚发达,其原因或许在于,科幻文学虽然与科学有关,但在20世纪饱经忧患的中国,最切要的是民族的生存与发展,我们很难在现实的苦难中仰望星空,探寻宇宙的奥秘。新世纪以来,科幻文学在中国崛起,以刘慈欣、韩松、王晋康、何夕等为代表的科幻作家创作了一大批优秀的科幻文学作品,在整体上提升了中国科幻文学的水平,尤其是刘慈欣的《三体》,有研究者称之为“凭一人之力将中国科幻提高到了世界水准”。在科幻文学崛起的背后是几代科幻人付出的心血与努力,也与中国在世界秩序中位置的提升有极大关系。
《三体》的获奖让我们看到了中国科幻已经达到甚至开始引领世界水平,但意义不仅于此。在阅读《三体》时,最令人兴奋的是,在那波澜壮阔的太空史诗中,我们看到了中国人的身影,中国人开始以主角的身份出现,作为人类的代表参与宇宙事务。这对于创作者来说或许是自然而然的,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作者是中国人,在构思时自然会将中国人带入其中,但就我的阅读体验来说,却具有一种震撼性的艺术效果。在此之前,我们看到的西方科幻文学与电影中,西方人是当然的主角,他们代表人类与外星人展开星球大战,最终拯救了地球。在这些作品中,我们看不到中国人的身影。《三体》的出现让我们看到中国人也可以参与宇宙事务,更让我们意识到,此前的中国人形象在科幻作品中的缺失,不仅是一个艺术想象的问题,也是一个国家实力与信心的问题。
《三体》塑造了一种新的中国人形象,以往我们熟悉的中国人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阿Q、是“出水才见两脚泥”的朱老忠、是终于可以挺起腰杆说话的陈奂生,他们在历史与现实的重压下负重前行。在他们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数千年来中国人“精神奴役的创伤”以及他们在20世纪改变命运的艰辛与努力。而在《三体》中,我们看到的是具有东方智慧的现代中国人形象,罗辑、章北海、叶文洁、程心、云天明,这些性格迥异的中国人,在地球文明遭遇三体文明时都承担着关键的使命,他们是人类文明的代表,在太空中挥洒着他们的智慧与意志,探索着人类与宇宙的未来。《三体》的开头描述的是“文革”场景,这样“伤痕文学”式的开场是我们熟悉的新时期以来的中国故事,但随着故事的渐次展开,我们可以发现,这不是一个中国故事,而是一个人类的故事,一个宇宙文明的故事,或者说,作者是在中国故事特殊性的基础上,讲述了一个具有普遍性的人类与宇宙文明的故事。
在《三体》中,中国人不仅可以参与宇宙事务,而且可以想象并把握未来。想象一种新的未来并促使其实现,并不是所有国家都能做到的。近代以来的中国不仅不能想象与把握未来,而且其命运往往被其他国家所决定,在那样的时代,一个中国人很难展开想象的翅膀自由翱翔。只有在新中国成立后,中国人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只有在改革开放之后,中国逐渐富强起来,才能参与世界事务,才能想象一种新的未来。“胜利的信念是必须建立的,这种信念,是军队的责任和尊严的基础!我军曾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面对强敌,以对祖国和人民的责任感建立了对胜利的信念:我相信,在今天,对全人类和地球文明的责任感也能支撑起这样的信念。”这是在“太空军政治部工作会议”上章北海的发言,是从中国历史而来的对未来的想象。毫无疑问,中国的强盛为《三体》提供了想象的基础与可能性,而《三体》也是中国强盛在科幻文学领域中的一种折射。在世界科幻文学的视野中,或者在中国现代以来的文学史上,《三体》最重要的特色或许就在于中国人在太空中出现,并能够代表人类、地球与其他星球对话。科幻文学是没有国界的,但科幻作家是有国界的,或许也正因如此,刘慈欣在获奖后并没有显得兴奋,而是对中国科幻文学的整体状况表达了忧虑。
阅读《三体》是一种奇妙的体验,小说显示了一种非凡的想象力,严锋在《三体Ⅲ》的序言中说,“在整个三部曲中,我个人认为第一部最具历史感和现实性;第二部的完成度最高,结构最完整,线索最清晰,也最华丽好看;而《三体Ⅲ》则是把宇宙视野和本质性的思考推向了极致,这方面目前无人能及。”《三体》的想象由现实出发,展现了一个无限宽广的时间与空间,一种未来的太空史诗。作者从当下现实遥望星空,也是从无限遥远的高度与未来观察地球、人类与中国,让我们看到了一种超出一般想象的浩瀚宇宙。比如,在《三体Ⅲ》中,作者设计了一个“纪年对照表”,其中最后两个纪年是“DX3906星系黑域纪元,公元2687年—公元18906416年”和“647号宇宙时间线,公元18906416年”。在这里,作者的视域已达到了公元1800万年之后,这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绝难想到的,但在作者的叙述中,我们却真切地看到了时间尽头的风景。或许无限遥远的时空对我们没有实际意义,但能够想象整个宇宙的民族,一定是有梦想、有未来的。
最令人赞叹的还不是时间与空间的无限宽广,而是作者想象宇宙的方式以及超强的叙述能力。在刘慈欣的想象中,我们看到了宇宙社会学、宇宙心理学、宇宙生态学。在第一部中,作者虚构了一个星球及其文明的历史,在第二部中开始探讨不同星球文明之间的关系及相处规则,第三部则探讨时间的本质与宇宙的秘密。小说中瑰丽的想象与令人惊叹的细节俯拾皆是,作者以硬科幻的方式支撑起了整个叙述,逻辑严密、基础扎实,有自己独特的创造。比如小说中关于面壁者、持剑人、水滴、黑暗森林、降维打击等的叙述,既出人意料,又具有历史与想象的合理性。阅读《三体》对我而言,仿佛是从中国出发的一场太空旅行,那些辉煌的画面、壮丽的场景、奇妙的细节,较之观看西方科幻电影更具真切感、更有想象力,这是一首真正波澜壮阔的太空史诗,也是我们这个时代想象未来的神话。
2012年,我第一次见到了刘慈欣,记得在讨论时我曾问过他一个问题,鲁迅翻译过凡尔纳的科幻小说,而鲁迅的小说却主要关注现实人生,不知他怎么看待这一现象。刘慈欣的回答很简略,他表达了对鲁迅的尊重,也对科幻小说的有限性做了思考。现在想来,我的这个问题,主要是想讨论“新文学”与类型文学的关系。在这方面,我们的研究显然还不够。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新世纪以来,中国文学已突破了“新文学”的范围,科幻文学、新武侠、官场小说以及网络文学中的诸多类型文学颇为兴盛,其中优秀的作品如《三体》,已跨越了严肃文学与类型文学的藩篱,充分显示了中国人的文化自觉与想象力。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三体》的意义超越了科幻小说,也超越了当今绝大部分的严肃文学,它带给我们的是关于人类命运的深沉思考,也是中国人对未来世界的寓言。李云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