诞生于后周广顺三年(公元953年)的河北沧州铁狮子,在当地被称为“镇海吼”,相传为遏海啸水患而造,是我国现存年代最久、形体最大的铸铁狮子,显示了我国古代铸造工艺的高度成就。1961年被国务院列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铁狮子已历经四次修缮。目前,铁狮子四肢断裂疏松,锈蚀严重,需依赖支架站立。
文物专家指出,铁狮子平稳站立仍然是最大难题,而锈蚀更需要日常养护。但对铁狮子的修复已停滞15年,现状堪忧。今年9月6日,新华社发文呼吁保护铁狮子。对此,沧州当地文保部门认为:与其冒险,不如维持现有的平稳。国家文物局相关负责人则表示:始终没有收到河北及沧州方面提供的数据资料,如果铁狮子危险严重,将指导地方文物部门采取措施。
15年来,60岁的马春志眼瞅着日夜看守的狮子一天天老去。
这头雄狮,曾经昂首嘶吼,气宇轩昂。现在,它连站稳的力气都没了,四肢断裂疏松,需要依赖支架才能站立。
作为沧州铁狮子管理处的负责人,马春志把铁狮子当做自己的老伙计。
这些年来,马春志定时看新闻联播后的天气预报,怕大风大雨的极端天气。电闪雷鸣时,他跑出去看狮子是否安然无恙。
铁狮子身上又有了新的裂纹,铁质支架的锈蚀又在加深,每每提及这些,他就心急如焚。
今年9月6日,新华社也关注到了沧州铁狮子的保护问题,刊发文章称“铁狮子千年后虽依然雄伟屹立,但如何保护已成世界性难题。”
文中引述了沧州市文物局局长王玉芳的表述:“沧州铁狮子一直露天置放,每年从铁狮子身上掉落的铁沫有好几簸箕。”
9月13日,马春志又从两米高的台基上扫出了两簸箕铁屑。
2007至2009年,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副研究员永昕群所在的课题组,一直在进行以铁狮子为样本的室外大型铁质文物保护技术的科学研究。永昕群介绍,铁狮子目前现状堪忧,对30多吨重的铁狮子来说,平稳站立仍然是最大难题,任何一个支点受力的改变,产生的细微变化,都有可能让铁狮子的裂纹加剧,甚至倾覆。
在锈蚀侵袭下,铁狮子肚皮上的漏洞越来越大。现状篇
“不看后悔,看了也后悔”
“你确定?那个可远了,现在很少有人去。”
9月12日,坐上沧州市的一辆出租汽车,师傅有些犹疑。
坐落在沧县东关村外的铁狮子,距离沧州市区16公里。在市区打出租车,务必说清楚是去看“老狮子”。否则,司机会开到市区的狮城公园,那里有一座2011年铸造的新狮子,体量是老狮子的1.3倍。
从市区到铁狮子保护处只有一趟公交901,从火车站出发,经过35个站点,要一个半小时。下车后还要步行大约一千米。
通往铁狮子景区的柏油路两边是大片的玉米地,视线越过成排房屋的灰瓦,能看到一个高高昂起的狮头,还有狮子背上盆状的莲花座。澄澈的天空下逆光望去,狮子的躯体朝向南方,呈现出一个奋力嘶吼的剪影。
铁狮子如今站立在保护者在1984年为它修建的两米高的台基上,1985年,国家文物局在铁狮子周围征地六亩,修筑围墙,建了两间办公室,并聘用专职人员保护。30年过去,低矮的院墙上灰白墙皮大多脱落,墙根杂草丛生。
院子不大,南北长有80米,宽50米。院子东侧一排房屋年久失修,墙体下沉出现裂缝,墙上写着红色的大字,“请勿靠近”。
院子北侧开辟出一个后院,当中的屋子供奉着文殊菩萨。东西两厢房做成了武术之乡和沧州历代名人的展厅。墙上挂满了照片。
9月12日,一个周六的下午,院子安静。售票、检票的工作人员,倚在保护处的大门洞边晒着太阳。
两个小时里,不到10位游客。观看,拍照,到后院转转,前后大约20分钟。来自北京的陈先生觉得20元的门票有些小贵,他拿雍和宫的25元门票作比较。“雍和宫值得看的可比这多。”他转而又说,“可毕竟是国宝嘛。”
衡水的张先生送刚考上沧州师范学院的女儿上学,“没什么其他地方可玩,都说最有名的是铁狮子,过来看看。不看后悔,看了也后悔。”
游人围着台基转着圈,走走停停,吃力地仰着头,用手遮住直射的阳光,才能看清它腿部、躯体上的细节,项背却不得观。
它体积太庞大了。据北京科技大学2001年4月的一次测量,铁狮子身长6.264米,体宽2.981米,通高5.47米,重约32吨。
“这些铁柱子太丑了,狮子一点不威武了。”一位游客抱怨着。他说的是十六根直径15厘米的赭红色的铁管。铁管支撑在台基和铁狮子躯体之间,像一个正在施工的脚手架。
重病的狮子
从地面望上去,狮子腹部已没有了完整的“肚皮”,腹腔里面交错着涂着红漆的“支架”,上面直达头颅,下面通到足底。
站在台基上,刚探头到狮子的腹腔,强烈的阳光迎面而来,晃得睁不开眼。狮子背部同样大片残缺,形成大豁口。不得不用一根槽钢横在豁口边缘,支起莲花座。
狮子的腿上满是裂缝。据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2007年的现场勘查,铁狮子主要裂缝有25条。除头颈部三条,其余22条均在腿部。
左前腿3条,右前腿6条,左后腿6条,右后腿7条。
这些裂缝就像从地面爬起的藤蔓,紧紧地攀附、渗透在狮子腿部,不断向上,有的甚至爬上躯体。
最宽的裂缝在右后腿,缝宽达5厘米,长近3米,上下贯通,能伸进去一只手。
狮子的四肢都已残损,只有左前腿还能看到爪子的模样,其他三条腿都只剩空空的腿管。但仅存的左脚趾,也与整体分离,露出腿管里做内支撑的钢筋。
秋日的阳光明亮刺眼,洒满狮子全身,却没一丝金属的光泽,相反地,狮子锈迹斑驳,锈迹像苔藓一样附着在它的四腿、体表,通体红中发黄,绶带等纹饰模糊难辨。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副研究员永昕群介绍,铁狮子露天放置,全身均存在腐蚀,腹腔常年不见阳光,相对潮湿,腐蚀更加严重。
马春志也察觉到了,“狮子腹腔近年来颜色越来越红。”
腹腔的锈层细密,鱼鳞一样。仔细观察,会看到不时有零星锈末飘零而下。狮子坐落的台基上满是褐色铁屑,有的细碎如粉末,更多的是沙粒、碎石子大小。“常年如此。”马春志说。
狮子的四肢都已残损,仅存的左脚趾,也与整体分离。历史篇
50年内的四次大修
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到2000年的不到50年间,铁狮子曾历经四次大维修,但结果都是“病情”愈加危急,因此饱受争议。
铁狮子建造之初,是站立在泥土地上的。据当地县志记载,因“有怪风自东北来,风过狮仆”,狮子摔倒后头部和背上莲花座曾掉过。1893年,铁狮子被重新立起,但下巴已不在。
上世纪五十年代曾任职于沧州地区文保所的王敏之介绍,当时夏季涝雨,淹及狮腹,狮腿在雨中连泡数月。1956年,在苏联专家的建议下,沧州地区文保所在铁狮子上面修建了八角亭。从当时的资料图片上看,亭子低矮,将狮子严密地遮盖在下面。
曾任沧州市文保所所长的王世杰在他的论文《沧州铁狮子的移位保护工程》中对这次维修评价:亭子解决了狮子的淋雨问题,但因狮子所处地势低洼,积水不能快速蒸发扩散。最后导致“亭子形成了一个潮湿高温的小气候”,加重了狮子的锈蚀,最后只能“不知所措地把亭子拆掉”。
1975年亭子被拆除,但狮子雨季泡水的问题并没解决。
经过论证,国家文物局同意沧州当地文保部门为铁狮子建一座隔水的水泥台。王敏之回忆,铁狮子吨位大,不敢移位太远,就把台子修建在狮子北边八米处。
时任沧州市文化局副局长的韩金国回忆,吊装狮子到水泥台上时,颇费周折。“找了十几家单位,都不愿接这个活儿,怕国宝有闪失成千古罪人。”最后由沧州一家铁路服务公司承担工程实施。
为减轻起吊重量,先吊下了狮头和莲花座。吊装时在狮子腹部焊接了井字架底盘,为不让中空的腿部受到挤压,暂时灌注了硫磺锚固合剂。韩金国说,合剂加热后会融化,吊装结束后易于清除。
1984年11月22日,四台十吨级的千斤顶顶住底盘,两部三十吨级的吊车同步起吊。韩金国说,紧张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领导有话在先,有闪失,就撤我的职。”
先吊起一厘米,观察30秒,再吊50厘米,观察30秒。狮子平安无虞地落在了台基上。
这次吊装的同时,也为铁狮子做了一次全身检查。结果令人痛惜:全身破损共42处。除下巴、尾巴、左后足、右前足完全缺损外,最大的空洞是肚皮。狮子早在五十年代,腹腔底部便有漏洞,最初多大面积没有记载。但检测显示,在锈蚀侵袭下漏洞越来越大。这一数据在1977年是5.8平方米,在1984年是7平方米。
1984年的吊装遗留下一个严重的问题:硫磺锚固合剂未及时清除。
吊装完成后,韩金国被调任文联。清理硫磺合剂的事无人接管,就此搁置。
韩金国感到冤枉,“很多人埋怨我,可我被调走,再也无权干涉了。”
时任河北省古建所副所长的胡荣山回忆,铁狮子灌注这种合剂后,常有红、黄、黑液体分泌物从铁狮子腿部裂缝渗出。
这些分泌物是硫铁化合物以及铁锈。胡荣山说“液态的硫磺合剂降温凝固,体积膨胀,本来就有裂缝的狮腿加速断裂。”
1994年,沧州市文物局向国家文物局发出多封告急电报。经审批,胡荣山接手维修保护工作。
胡荣山回忆,清除硫磺合剂时,发现狮子腿内大约2厘米粗的钢筋已腐蚀成了鱼钩一样细。从里面清理出已酥裂的铸铁碎块大约有60公斤。
“当时看着都要站不住了,”胡荣山说,当时国家和省文物局的相关领导、专家,一起探讨出用铁管做支架来固定铁狮子的方法。
但这次维修再次产生了问题。为了加固四条狮腿,维修人员灌注了膨胀系数小于硫磺合剂的炉渣、砂子、石灰等混合材料。一位专家说,这相当于在狮子腿里放了根水泥柱子。
王敏之介绍,专家们原以为混凝土的膨胀系数小,不会对狮腿造成伤害,出乎预料的是,这些混合材料遇雨水膨胀,狮子腿部裂纹再度恶化。
“当时的铁狮子看得人心惊肉跳。”沧州市文物局局长王玉芳说。
国家文物局、河北省文物局成立了抢救保护铁狮子领导小组。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研究员、专家组组长王丹华指出了情况的迫切:“铁狮子已不是维修,而是抢救的问题了。”
河北省文物局原副局长谢飞说,当时铁狮子情况危急,没人敢决定如何修复。“我拍板,首先把炉渣、沙子的混合材料清理出来。”
2000年,河北省古建所工程师郭建勇接手这一任务。
文物局运来十吨沙子做成沙袋,堆在院内以防万一。狮子一旦倾覆,摔在沙子上,没有硬地上惨烈。
“那是最危急的一次。”一位文保专家说。
维修还是“保护式破坏”?
四次维修,但结果都是“病情”愈加危急,一位参加过铁狮子保护的专家告诉新京报记者,这四次大修,一直走的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路,下一次的问题往往比上一次来得更猛烈更难以治理,也一直陷于坏了修、修了坏的循环。
一位不愿具名的专家则认为,铁狮子的历次维修,更像是“保护式破坏”,加剧了铁狮子的损坏程度。
故宫博物院研究员陆寿麟在2004年接受采访时说,当初制定保护方案和施工都有不科学的地方。“当然,也要历史地看待这些失误,有些保护技术、保护材料甚至科学保护的观念在当时那个历史条件下都是不成熟的。文物的科技保护是一门专业性很强的学科,好的愿望如果没有专业化的指导往往会事与愿违。沧州铁狮子的保护是应该好好总结教训的。”
争议篇
继续修缮还是维持现状?
距2000年大修后,已历时15年,铁狮子再没有进行过修缮。一些文保专家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认为,正是因为吸取了此前几次大修的“教训”,现在没人敢出头了。
实际上,铁狮子在2000年掏取出腿部填充物后,沧州文物管理部门曾在全国广泛征集抢救方案。一位专家认为,这是河北方面想一劳永逸地解决铁狮子问题。
征集过程将近三年,2003年10月,河北省文物局将方案上报国家文物局审批。
时任河北省文物局副局长的谢飞回忆,因为有几次维修的教训在先,专家们在评审时都异常谨慎,“一旦出错,就是不可逆的,方案最后没通过。申请维修保护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沧州市文物局局长王玉芳承认,自2003年后的12年,沧州文保部门再没有向上级打过申请维修保护的报告。
“谁敢动?”王玉芳说,失败的保护历史饱受诟病。如果现在提出的方案和技术不够成熟,铁狮子便面临解体的危险。“破坏不可逆,与其冒险,不如维持现有的平稳。”
王玉芳说,此后的12年里,对铁狮子的保护一直有着前所未有的谨慎。“省里相关领导曾说过,在稳定的基础上不能乱动。”
国家文物局文物保护与考古司司长关强表示,国家文物局对地方文物保护是指导和审批的职能,“不能亲自操作制定保护方案,替代地方文物部门的工作。”
关强说,铁狮子是全国重点保护文物,保护方案的重启要由地方文保单位向国家文物局提起申请。即便地方文物局没有专业人员,但可以邀请专家,并借鉴现有的科研成果,提出基本思路,进行立项申请。
没有维修上的实际进展,但对铁狮子保护的可行性研究一直未停止。2006年,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承接“十一五”国家科技支撑项目,设立了“铁质文物综合保护研究”课题。以铁狮子为样本进行了室外大型铁质文物保护技术的科学研究。
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永昕群介绍,课题组经过数年的科学分析,提出了一个概念性的维修方案:即把狮子现有外支架撤掉,通过稳固的内支撑,做内胆固定,并降低铁狮子台基的高度。
对于铁狮生锈的问题,永昕群认为解决的方案是给铁狮子搭建一个遮雨的“棚子”。“棚子不能像1956年建的那个八角亭那样低矮,至少要十几米高,保证通风,就不会潮湿锈蚀。”
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副院长马清林说,给狮子做内支架的方案现在只是个概念。铁狮子的状况已经非常糟糕,做内支架更像是大手术,对于铁狮子来说,更重要的是日常养护,比如除锈、脱盐、缓蚀、封护等减缓锈蚀措施。“和人一样,平时要讲养生,不能等着生病住院去解决问题。”
沧州市文物局局长王玉芳认为这是目前为止最成熟的保护方案。但“也仅仅限于是一个概念”。
王玉芳说,即使日常的养护,对文物局来说也是难题。“地方文物局根本没有专门研究铁质文物的人员。”王玉芳说,没办法,地方小,没人愿来。
马春志还是希望能早日维修,在马春志看来,铁狮子目前仍然弱不禁风,“谁能保证它一直平稳下去?”
国家文物局的表态
“铁狮子的保护一直是难题。”国家文物局文物保护与考古司司长关强说,一些会议场合碰面时,河北省、沧州市文物局相关人员多次提及铁狮子,“但都是口头上的。”
“狮子本体裂缝多形成于八九十年代的维修,至于现在锈蚀达到什么危害程度,不能凭印象、感觉说话。必须有监测数据、照片等分析。”关强说,“我们也让河北省和沧州方面提供数据资料,但始终没有收到。”
关强表示,国家文物局会再次督促河北省文物局提供相关数据,如果危险严重,将指导地方文物部门采取措施。
2011年,一座总重量120吨的新铁狮子,作为“沧州象征”安放在市区的狮城公园。据相关报道,新狮子寿命大概是2000年。而建造的原因是:由于老狮子年代久远、破损严重,市政府决定重铸铁狮子,延续沧州铁狮子的雄姿。
曾任职于沧州地区文保所,和老狮子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王敏之一次也没去过狮城公园,从照片上看新狮子,总觉得哪里不对。老狮子头部和尾巴完整时,没有照片资料,无人知晓当初模样。复原后的新狮子,反倒没有老狮子那般威武。王敏之说,还是老狮子耐看,就像断臂的维纳斯一样。
马清林说,作为物质的铁狮子,终有一天会消失,它历经千年,是否还能再坚持另一个千年?这是历史留给保护者的一次考验。
新京报记者 范春旭 河北沧州 北京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