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往前推至2016年10月底,乌镇戏剧节,恰巧和韩童生相邻坐在乌镇西栅蚌湾剧场的观众席里——所谓的观众席,其实就是几排阶梯式的台阶,大家挤在一起,准备看“青年竞演”的决赛演出。那大概可以算是整个乌镇戏剧节最受欢迎的一场“戏”,因为所有座位都是免费供应且需提前预约,很多没有票的观众早早就会赶到剧场外排队。临近演出了,工作人员示意大家再挤一挤,看看是不是还能匀出几个座位,多“放”几个观众进来。韩童生听罢马上又往旁边挪了挪,并示意我,可以再坐近一点。
观众席没有靠背,上半场近两个小时,我一直弓着身子,偶感腰疼,不自觉立起身子捶一捶,动作幅度并不大,且全在黑暗中。中场休息时,韩童生歪头问我:“腰疼?”一时有点受宠若惊,本来毫不相识的人,我认识他,却也不敢多叨扰,他竟主动说了话,并嘱咐说年轻人要多注意身体,常锻炼云云。我猛点头表示感谢,并忍不住转移话题感叹喜欢他的表演,他推推鼻子上的黑框眼镜显得很不好意思。
后来时隔一个半月,又见到韩童生,就是在话剧《办公室的故事》复排演出前一天。我和他提起剧场里那个“腰疼”的自己,他的记忆很快回来了,我们的谈话于是就从乌镇戏剧节开始。他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音量也不自觉提高。整个戏剧节历时十天,他本来想从头跟到尾,却因为人在剧组受限,压缩到八天,“八天就八天吧,反正我必须得去!”一番看戏游历下来,他的感受直接而强烈:“你说我是自嘲也好,自己骂自己也好,反正看了人家的表演之后,就觉得我们中国的演员都是‘残疾’的,从声音到形体,我们用得太少、太受限了!”
事实上,早在乌镇期间,他就已经和前来采访的记者说过相同的话了,大意是,自己现在虽然退休了,算一算也演了40年戏,但感觉形体还是跟正常人差不多。“我能不能有特殊的表达?能不能有特殊的语汇?能不能展现一种人文气质?完全不能想像的那种表达……”
他顺势谈起当下自己看到过的很多并不奏效的表演,甚觉可惜,尤其是诸多喜剧表演,极近夸张之势,“我要是他们,我没有那么自信,他们有的人真敢那么来,真敢那么耍,我不行,我没有那个坚强的心理支撑。怎么我就达到那种状态了?我可能笨,不管演什么风格的戏,塑造人物是万变不离其宗的。”
1 您演喜剧的秘诀是什么?我喜欢演喜剧,但是我到今天仍然认为,喜剧最难。我就是老老实实按人物来,不是要奔一个结果。就跟相声演员,我现在抖一包袱,三番四抖,这三番都为“四”铺垫,我到这儿“啪”抖了,这是一种技巧。作为演员,我就得琢磨这人物的性格,他性格上有什么特点,导致他的行为可能发笑。《办公室的故事》这个人也一样,因为他太老实,没有那么多弯,所以别人教他,怎么跟局长套近乎,你请他喝酒,你拍拍他……他不会,不用演这种傻,他是真傻,有时还觉得自己挺机智,机智得不是点儿,就拍到人家后脚跟上了,让人家给了一蹄子。
我最近在拍电视剧《小幸福》,何云伟演我的儿子,我们俩经常在一块切磋,他有一个朋友跟他说,我儿子挺贫的,你教教他说相声吧。何云伟说贫就能说相声吗?完全不是一回事。你说这个人长得太可笑了,演喜剧合适,那长得可笑的人很多,长得可悲的人也很多,都能演悲剧和演喜剧吗?不可能。
这里边还是有一种素质和技能在里面的。票友可以参与,没关系的,这很好,解放自己,放松自己,但是专业的就看门道了。我们社会现在整个都是,从业人员标准降得很低,门槛都很低,大家都说在组里你干这个不行,干那个不行,干导演去吧!这是开玩笑,其实好像都很低,最低的就是导演了,当然这是一个戏谑的话。
2 您现在会有时候遇到对戏对不上,有这种困扰吗?
会有。我退休以后年轻演员遇到的挺多,我看他们个人条件都非常好,但他们都不太珍惜。过去说这是个饭碗,你靠它吃饭,表演是一门艺术,艺术是要锤炼的,是要锻炼的。你不能说长一个好脸,我颜值高,我就可以演。
3 您选择影视剧的标准是什么呢?还是老三样,编剧、导演、演员。先说这剧本,没有那么多的剧本落在你手里,但是能够落到你手里的,你挑一挑,拣一拣,是可以的;导演,这个导演不一定说他拍过多少戏,而是他有追求,有想法,对我有帮助,会提出新的要求,当然同时我也可以给他提一些很好的建议。第三就是演员,不在于你有多大名气,这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会从侧面了解一下,这人可以合作,我们能对上话……如果完全是一批生的“虎子”,那我就可能要考虑考虑了。
我演戏永远是给对手演的,不是给我自己演。我好,是因为我很好地给予你,你反馈给我,我更好,所以不是说突出某一个人,“我是主角,你们都得怎么怎么”,那是大傻子。小濮(记者注:濮存昕)让我去看他的戏,我一进去,先不看濮存昕,一定先看周边的人。十个演员,我看那九个,群众演员都这么厉害,太厉害了,这戏我得看看去。早年京剧《群英会》,马连良他们那一批,谭富英他们那一批人活着的时候,裘世荣,多整齐的一批人,非常难得。
4 大家现在都觉得只要有韩童生老师在的戏,质量肯定有保证,您自己会有危机感吗,比如说有些戏演得太顺手了……
会有不安,我其实到现在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一个戏都这样。创造人物,每一个都是新的,哪怕同样都是岳父的身份,性格也有不同。我们自身不能变异,化妆师也许可以帮助你一下,但我永远不能说把嘴剌得很大,削去一只耳朵,把自己弄近视、残疾了,这不可能,你在不能变化自身材料的情况下,只能从性格上来区分它,处事的方式上来区分它,所以任何一个角色都是新的课题。我不知道别人,别人可能很聪明,信手拈来,我宁可设计得很遥远,才有动力去够它。你都往容易了弄,那请问你还干什么呢?前两天我看一个访谈,说有意义的事情它一定是辛苦的。
5 这些年有哪个戏让您觉得特别累,“够”起来足够远的?话剧《死无葬身之地》。其实已经演二十年了,前两年复排,这个角色我觉得到现在我还一直没太演好。坦率地说,就我这个形象,如果早些年,他们不会选我演这个角色,我不说歪瓜裂枣,反正长得不是那么英俊,不那么酷,外形帮不了我。我其实一直挺苦恼的,对那个角色不是特别自信。
(问:演了20年还这样吗?)
有些地方行,有些不行。我发现就像一个人,不经历死的考验,你永远无法亲身直接感受到。我昨天晚上还在跟一个癌症病人通话,他也是我们剧院的,但不是演员。他是从死亡线上回来的,两次手术。他说,“韩童(记者注:身边相熟的人对韩童生的称谓),我是真正体会到了被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感觉,对于生活的看法不一样了。”我就想,你说,咱们这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说要体验,偷东西、受一个伤,这还可以体验,死亡呢?不可能。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职业比(演员)更悲哀的了,你要演四万个,也要去死一次吗?不可以。那就只能最大限度地借助你的想象、间接的记忆,或者通过文学作品和其他艺术作品寻找途径。但《死无葬身之地》这个戏,我仍然觉得是我自己创作上的一个痛,没解决好。这当然也可以引申出另外一个结论,一个演员他确实不是万能的,舞台给了你机会,你可以塑造的类型要比影视宽泛多了,但是你永远是有限制的。
6 除了表演,您还对什么感兴趣?我喜欢听戏。我认为一个演员,涉猎的东西越庞杂,就对演戏越有帮助。喜爱京剧当然是受我父亲影响,他跟我母亲都是票友,他是司鼓,乐队里带节奏的那个。小时候每星期他们俩去法源寺票两次戏,都拉着我去,那时候不懂,咿咿呀呀的,看个新鲜,觉得好玩。再一个,我小时候常去的地方是前门的小剧场,听相声。实际上在学表演之前,我学了两年相声,快板,单弦、京东大鼓、京韵大鼓,司鼓也学了两年,完整的一出《红灯记》我都能打下来,这些实际上对后来的表演都是很有帮助的。一个是停顿的节奏,一个是要有清晰的亮相。
7 您在表演这件事上自负吗?自负真的有。我从来不会因为和多大的“腕儿”合作而有压力,不大可能。我很坚定,因为我的精力完全放在我的人物上,我不会受你的影响,你好,只能刺激我更好,你不好,即使我不满意你,我仍然觉得可以给你更好的,让你看到更好的。
8 您不拍戏的时候,生活里是什么样子的?
总的来说,我就是一个比较随和的人,生活中不太愿意和别人红脸,伤害别人,我愿意跟大家都搞好关系,不会找自己和别人的不舒服。
我很少谈起生活中的自己,因为我认为演员确实需要保持一点神秘感,如果你完全了解我了,有可能会影响我在你心目中的那个艺术形象,当然这不是说我有什么对大家隐瞒的。我不是很高冷的人,也很希望你能通过我了解我们这一代人。就如同我小的时候,特别愿意听大人说话,有时候不识抬举,插一嘴,我爸就过来说“一边去!蹬鼻子上脸了!让你在这儿听着就不错了,你还插什么话,哪有你时候的份……”过去都是这种教育,所以后来就学乖了,有大人在这儿,愿意听大人说话,感兴趣的话题就多听听。今天想起来,不管是做人也好,演戏也好,得益于这个。
9 您以前有过叛逆期吗?我从小长在一个挺“封建”的家庭——礼教上的。父亲和爷爷都是读过私塾的人,药行的,中药。我爷爷是八级药师,八级药师什么概念呢?就是今天最顶级的药师了,他可以知道一种朱砂是哪儿出的,成色属于哪一档;或者你给他一把何首乌,一看就知道是哪儿出的,一闻就知道是哪年的。我父亲也是药科出身,后来给夜大、工人大学讲中文课。从小我就被教育,家里来人了,你不能坐着,就得那么站着,处处看父亲的脸色。那个气氛,现在是无法感受的,尤其我又是长子,我的妹妹和弟弟那都看着你呢,长兄如父,你要做出榜样来。所以我的童年,没有什么欢乐和放纵。
10 当时没有想过突破这种“束缚”吗?
当时还真没有,我觉得似乎人就是这样,中国人就是这样,要有礼,知书达礼,要懂规矩,有道德,讲仁义礼智信,这样才是成熟的孩子。
但反过来看,我也知道,这种教育背景对我也有阻碍,最大的问题其实在制约我的想象,压抑了我的个性。后来对我表演的影响也是巨大的,好的影响是我不会偷巧,一、二、三、四、五,五步,少一步都不行,你一定要这么走。创作角色有自己的套路,不一定说特别好,但是问题不会太大。
11您讲这个我觉得能理解了,为什么有时候您塑造的角色里面有那种“老实”的东西,找到根源了。
对,这个老实是找到根源了,你现在让我回忆,我还能一下就想起来当年战战兢兢的样子。我爸爸过去还经常喝酒,我给他倒酒,稍微的一不小心,倒慢一点了,或者其他事情上犯了错误,就得跪搓板,打手板,这我都经过。
(问:犯过什么样错要这样重的惩罚?)
比如说今天我在课堂上走了个神,一次测验来了个三分,不敢给家里看,斗争半天,但是因为老实,不敢不给看。看了,基本上都不说话,大人懒得跟你说话,我自己啪就跪下了。有一次我给他看了,他当时没反应也没理我,我还心存侥幸,哟,能过去了这次?晚上洗脸洗脚以后,他没怎么样我,我钻被窝睡觉,睡到一半忽然感觉有人把我被子掀开,啪啪啪揍我——这就是我父亲。趁你不备,为的是让你长教训。
12 父亲还给过您什么印象很深的教诲?
有一天,这是他七十多以后,突然有一天,我们一大家子聊天,说起这人要节约,他忽然就咕哝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我说爸你再说一遍,“省着省着窟窿等着。”我一想,太对了。
有些时候,我就非常“恨”老人是什么呢?比如说你要教导我,你就正经跟我说:“孩子我告诉你,你记住一个道理,今天我要跟你说两句话,第一句话叫’有日思无日,莫把无事当有事’——这是《朱子治家格言》先人说过这话,你记住了吗?”但我爸爸不,说什么重要的道理的时候从来不看你,你就得时刻留着心眼,听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冒出来的一句老话、真理。
13 他给了您一个时刻都在机警着的神经?
对!在舞台上这点特别受用,就是你在没戏的时候,人也没有闲着。我告诉你一个分辨好演员和一般演员的办法,就是你看他没戏的时候,是不是还在人物里,听词的时候反应对不对。好演员在台上没有闲着的时候。只要你在那个“镜框”里,就在观众的视野里,观众看不看你,那是他的选择,他的眼睛是摄像机,想看你就看你,你一定要有本事抓住他们的视线。
本版文/吕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