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海派大师程十发应上海科教制片厂之邀,为电影《任伯年的绘画》担任顾问。影片展示了多幅具有阶段意义、思想高度和代表价值的任氏精品,其中一幅《五谷丰登图》即是程十发步鲸楼所藏。今日得见真迹,程先生所题签条书法古雅松逸,使人未展卷而生敬意,及开卷,程先生把数载对任伯年绘画艺术的研习功力化作短短一句题跋,字体端丽健劲,与伯年之“传神写照”相得益彰,看钤印相叠如与古人神交。
任伯年,初名润,号小楼,后更名为颐,字伯年,别号山阴道上行者,室名颐颐草堂,是“海上画派”云集高手中的佼佼者。徐悲鸿称其为画坛“三百年来第一人”、“仇十洲后中国画家第一人”,评其作品“神思潇洒,致有爽气,不能以常格拟之”,观《五谷丰登图》知大师诚不我欺也!
首先,“五谷丰登”是中国民间绘画中传统的吉祥题材。常见的主要有两种表现形式:其一,直接绘黍、稷、稻、麦、豆或果蔬,时而点缀以花鸟;其二,绘两童子,一手持净瓶,内盛谷穗,一挑灯相随,谐音“丰登”,以年画最为普遍。任伯年《五谷丰登图》采取了民间艺术的主题,而将二童子之一置换为以祛除魑魅魍魉为己任的钟馗。画面中的钟馗虽体格伟岸、形貌奇诡,但目光柔和专注。他看向挑纱灯前行的小童,似含一种鼓励、几许期待、许多思索。这种让钟馗“跨界”“兼职”的构思在任伯年的作品中并不孤立,比如作于1872 年的《钟馗图》,主人公即以仰天仗剑、诗书报国的书生形象示人。任伯年笔下的钟馗是多面的、立体的、丰腴的、多情的,他既可金刚怒目地挥剑惩办祸害百姓的恶鬼,又会负手长啸对月焚香吟诗抒怀,还可温情脉脉悲天悯人为国祈福消灾。可以说,任伯年对于民间绘画的借鉴主要在取材和精神的领会,并不局限于具体形式的承袭。当然,他也并不刻意求变,而是根据鸦片战争后国运风雨飘摇的时代特点自然而然地演变。
其次,《五谷丰登图》采用了任伯年表现历史、神话题材时常用的构图方式。如创作于1867 年的《授书图》,妇人立于画面中央,孩童跪坐于画面左下;之前提到的《钟馗图》,钟馗占据画面中央靠右的大半部分,一童子藏身其后,居画面最右; 创作于1872 年的《献瑞图》,老仙位于画面中央,女童随其后,位于画面右下……一高一矮,画面虽无背景却显得错落有致,构图稳定,极具装饰效果;一老一少,使画中充满人间温情与朴实趣味,吉祥的意味隽永深长; 尤其是在以钟馗为主人公的作品中,更形成一丑一妍、一刚一柔的对比,钟进士忧国忧民、知人疾苦、立志斩尽天下恶魔的豪情跃然纸上,笔墨尽而意不绝,令观画者浮想联翩,热血沸腾。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五谷丰登图》集中体现了任伯年人物画的用线功力。由于他青年时期接受过西洋素描写生的训练,人物造型的准确性与深入刻画能力在之前学习“写真”的基础上得到了进一步提高。画中钟馗须眉舒朗,神色安详,体态魁梧,身形矫健;童子头上总角,身量未足,用力挑灯,快步随行。这“气韵生动”富于动态的描绘来源于大师“学古而变,取洋而化”的高妙境界。他继承与发展了陈洪绶及二任的绘画技法,注重线条本身的造型能力,笔笔紧扣对象的形貌特征,用方折顿挫的钉头鼠尾描表现人物衣褶,描摹人物身形。婉转流畅的线条是童子衣衫,刚柔并济的线条是钟馗纱帽,流畅自由的线条是风中灯笼,挺拔冷峭的线条是仙人骨骼……它们排列有序,纵横交错,疏密有致,甚至具有轻重缓急的节奏,线条的形式美几乎超越了具体形象,达到了笔简、形具、神生的效果。
最后,在设色方面,《五谷丰登图》可谓别具一格。画家生活在一个动荡的时代,覆巢之下无完卵,任伯年深知国难当头百姓流离的悲哀。于是,他打破了喜庆题材绘画绚烂浓烈的色彩成规,以淡雅清丽、层次丰富取胜,无笔墨处皆成佳境。钟馗与小童皆着红色调长衫却略显寡淡,麦穗寥寥两支并不丰腴,飘摇在风中的灯笼也不是民间传统年画中的红灯彩灯,只有钟馗腰间玉带的朱砂底成为整幅画面中最耀眼的亮色,与“五谷丰登”的美好祝福遥相呼应,而有心的欣赏者却不免萌生国破山河在的黍离之悲。
苏东坡赞吴道子能“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千年后,山阴任伯年能行之! 焦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