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 刘黎平
真诚是文学艺术的生命,没有这个内核,自然也很难感人。诗歌尤其如此,高度凝练的艺术形式决定了感情与表现方面要高度统一,古人云:“诗言志”,诗歌首先是表达思想感情的;明朝人提出“童心说”,更将“志”的内涵明确为真诚。
真正的诗人是真诚的,也喜欢通过诗行和其他文体晒自己的真诚,然而,在这个晒真诚的群体当中,也有些言行不一的,作诗的时候很真诚,做人的时候却有点违和,这当中能始终做到言行合一,全用自己真情怀抱的,恐怕不是太多,而陶渊明就是其中一个。
魏晋诗人的情怀:
一刹那真诚 一刹那伪装
陶渊明老师几乎是一个将诗歌世界和现实世界完全重合的人,诗里表现的是什么状态,其在生活中也就是那么一种状态,文字和生活是有机融合的;搁在当今,就是说他在朋友圈里晒成什么样的,他在朋友圈外就是什么样的,两者高度合一。
而与陶老师前后相去不是太遥远的一些诗人,其表现的诗歌感情和为人处世,就有点割裂。比如说曹丕吧,总是惦记着他魏文帝的身份,他可是一位大诗人,“建安七子”之一,有情怀,瞧瞧他写的《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多么萧瑟凄凉的一幅画面,心肠不够柔软的人,怎能对季节如此敏感呢?再读下去,“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这个就叫换位思考,从女性的角度去看这个秋风萧瑟的季节,思念着远方的亲人,不由得眼泪涟涟,读着读着是不是也有点泪下的感觉?曹丕的诗最能触中人们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燕歌行》在古代是一首很赚眼泪的诗。然而,曹丕在对自己的兄弟时,他的内心何曾柔软过?
再如曹丕的兄弟曹植,“建安七子”里的佼佼者,说起报国杀敌,那可是一套一套的,在《白马篇》里,他想成为“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矫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的壮士,他的人生理想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够感人的。然而,当公元219年,曹操命令他率军去阻击北上的关羽时,这位口口声声要上沙场的书生,却喝得酩酊大醉,贻误战机。
再例如中国美男子的代言人潘安,不只是有超高的颜值,也有超高水平的诗歌,在悼念亡妻的这个特定氛围内,潘安是很感人的。他写到“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看着房子就想到娇妻的生前,进入居室就想到共同的经历,朴实而真挚,哀伤而接地气;“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天气一凉,潘先生也不是说没有被子御寒,可是心爱的人如今不再,无论怎么温暖的被子也不能替代当年共同热炕头的温暖,感情丝丝入扣,细致入微,不催你的泪不罢休。再例如他的《闲居赋》,回顾三十多年的职场生涯, 最后得出结论,“仰众妙而绝思,终优游以养拙”,只想笨笨滴做一个隐者,一副“哥再也不想干了”的架势。
然而,就是这么对亡妻念念不忘,对现实极其厌恶,似乎为人真实的潘美男,却是趋炎附势之人。为了巴结权贵挖空心思,居然对着权贵背后扬起的灰尘而拜,阿谀奉承到了极点,这幅画面和他的诗歌实在是太违和了,看史书看到这个细节的时候,真不忍直面下去。
当然,情怀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人不能总是生活在诗歌里,总得面对复杂的矛盾和生存的残酷,这是可以理解的。只要他在写诗的那一刻是真诚无伪的,那他就是真实的。
我相信,曹丕在写《燕歌行》的时候,心中一定是充满着温情和柔情,诗歌状态里的曹丕不等于现实状态里的曹丕。生活不总是写诗,还得有矛盾、摩擦和苟且。
然而,陶渊明则不然,他是一个将真实贯彻到底的人,将诗歌意境实现在生活里的人。
陶渊明的真实:
从不把情怀当挡箭牌
在讲到陶渊明的真实之前,先引用他的铁杆粉丝苏东坡的评价,苏同学是这样评价陶老师的:咱们陶老师为人,就是从不掩盖自己的目的。为了生存,出来走上仕途,就坦坦荡荡摆明自己的目的,从不遮遮掩掩;如果觉得顶不顺,想要隐居,那就痛痛快快地去隐居,也不到处说自己有多高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实在饿得不行,上门去请求朋友支援,不回避自己的窘态;如果手头有盈余,高高兴兴请老友喝酒吃鸡腿。
最后,苏轼同学给了陶老师一个大点赞:“真”,“古今贤之,贵其真也”。苏同学给陶老师的赞,是发自肺腑的,也是自己所办不到的。
陶渊明的真实,在于他顺从自己的内心,不做额外的需求。迫于生计,就是他所说的“以为三径之资”,想出来找个职业,解决生活问题,三径是指庭院,就是指居所,即现在的房产。他不忌讳这个很现实的目的,穷就是穷,不像有些人一出山就豪情万丈。陶渊明的姿态表明:哥不玩矫情这一套。其实,在他之前的孔子、孟子也是在这方面很真实的人,他们认同“三月无君则吊”,认为三个月没有正式工作的,得接受心理咨询了。孔子每次走出国境,都要带上求职简历和见面礼,“出疆,必载质”。孟子也说,因为贫穷,因为要养家糊口而出来谋事,这种动机尽管算不上高尚,但也无可厚非。
而当陶渊明觉得自己不合适这份职业的时候,他也很干脆地辞职走人,从不拖泥带水,流连彷徨,为什么?因为他通过不快乐的经历,认识到了自己所要真正追求的东西何在。
辞职隐居之后,陶老师其实有时候过得蛮窘迫的,甚至因为农作物歉收,沦落到了要上门乞讨的境地,“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饥饿驱使陶老师放下了士大夫的面子,懵懵懂懂,不知道去寻求帮助。后来得到了接济,填饱了肚子,高兴得不行,但是又很老实地承认,对于对方的恩情,自己在物质上无法回报,只能在百年之后泉下相报,“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字字句句都是实在话,还不起就是还不起,而不是拿着情怀来忽悠人。
李白在这方面也还挺老实的,例如他吃了老婆婆的一碗雕胡饭,就很感慨,“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他没有说要如何相报,而是连连用惭愧来表达自己的感恩。韩信说要狠狠报答漂母的送饭之恩时,漂母一下就不高兴了,因为韩信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有点刻意了。
陶渊明一直生活在真实的状态里,他之所以辞职而去,就是想追求自己所认为的那种真实。他的祖先陶侃认为只有建功立业才是真实,而陶渊明认为只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才是真实,他们都找到了自己所认为的真实,真实让人快乐,让人放松。
陶渊明为什么真实:
因为扎扎实实地与土地、庄稼打交道
古代士大夫说要隐居,说要从此归去做一个农夫,那十有八九是假的,因为这些人很多都有丰厚的田产、庄园,根本用不着亲自下田去劳作,耕种,他们是带着文艺的眼光去看土地,看山林水草和田园,相对于陶渊明而言,就有了一层隔膜。例如王维,他的山水田园诗是一流的,但是他并不处于农夫的位置,例如《渭川田家》:“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诗歌当中描述的农夫互语情景,是一幅文艺画图,王维并不是肩扛着锄头在田间地头说话的那一位。
而陶渊明则不然,他不仅以诗人的眼光看待土地山河田野,也以农夫的眼光看待这一切,因为陶渊明也是肩挑担子,手拿锄头的那一群,真正是在田间地头“相见语依依”的那一群。他甚至披星戴月地劳作,“草盛豆苗稀”的现状让他忧虑,和邻居见面了,也不说什么庄子玄学,而是说着实实在在的庄稼和田地,“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庄稼长高了,长结实了,哥今儿个真高兴。他的担忧也是很接地气的,他没法像王维那样“中岁颇乐道”,而是担心霜雪对庄稼的伤害,“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完全是一个老农的口气。
土地是真诚的,它不会花言巧语,不会忽悠,不会蒙骗,人们对它洒下多少汗水,它就回报多少,同时土地也有它的无奈,碰上灾害,也无法满满回报。而低下头长期跟土地常年打交道的人,也不会撒谎,这种诗人的真诚更加靠谱。
所以说陶渊明的淡泊名利,不只是天性使然而已,土地在铸造他诗歌和人品的过程中,也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陶渊明的真诚,深深地根植在他家乡的土地上,所以一直不衰,在诗歌史上越发繁茂茁壮,让后人景仰。